
1955年10月下旬,南京军事学院战役系的大教室里灯火通明,黑板上用粉笔勾勒着一条曲折的蓝线——临津江。讨论临津江强渡战例的学员们争得面红耳赤,忽然门口出现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,他扫一眼图示,淡淡说了句:“这口子破得妙。”那声音不高,却让全场安静。老人的名字叫刘伯承。随后,关于“妙”字的解释,在场军官记了整整两页纸,却始终绕不开一个人——吴信泉。
在课堂之外,回顾吴信泉的军旅生涯,并非人人都知他是红一方面军出身,1912年3月生于湖南平江,17岁参军,三年后担任团政委。抗日时期,他是新四军三师八旅旅长,解放战争里又领兵横扫东北。许多将领行事沉稳内敛,他却以“果敢”著称,一旦拿定主意,往往刀口直指要害。
时间拉回1950年12月。经历两次战役重创后,李奇微接管美第八集团军,意在利用三八线天险重新稳住阵脚。南朝鲜军第1、第6师被推到最前沿,依托临津江构筑三道防御。江宽百米上下,南岸峭壁七八米高,江面冰层被美军炮火日夜轰开,谁都觉得这里不好啃。志愿军第三次战役若想一鼓作气拿下汉城,这条江迟早得过。
12月8日晚,志愿军总部发出预备命令,各军机动方向基本确定。吴信泉接电后没在平壤多停留,他清楚侦察抢在一切前面。11日,他指示116师抽出348团,带一门山炮、一个工兵连、一个侦察连,悄悄南下九化里打前站。那几天江北一带飘着盘旋的雪,薛剑强等人白天卧倒观察、夜里捕俘,连抓五个南朝鲜哨兵,弄清对白善烨布防的重心:重点守左翼,次要守右翼。
敌情既明,问题就转到“从哪儿打”。惯常打法是往敌弱处凿洞口,可吴信泉偏要逆思路,他盯的是新垡至土井那段弯向南岸的凹口。那里南岸高崖最陡,且被敌人标为“禁区”,防线名义严密实际上疏于轮换。一旦突破口打开,整个南朝鲜第1师右翼就像被扳掉门闩,防线会自己塌下来。
选择险地,只是第一步。更难的是把近八千人连同五十多门火炮提前一天塞进江北出发阵地,还不能让空中侦察发现。116师师长汪洋带着望远镜趴在雪窝里,连着两夜观察坡面风化沟。第三夜,师首长与团营主官围着马灯开“军事民主”,战士争先献计:梯子怎么接力、马伕如何给蹄子包麻袋、雨衣能裁成防水袜、猪油抹手脚能防冻伤。一时间妙招不断,汪洋记了满页笔记。
吴信泉坐镇石里军部,翻看决心书后说句“可行”,当即拍板:116师主攻,117师穿插,115师预备;佯攻高浪浦里,让白善烨盯错方向。24日晚,115师344团悄然出动,点燃彈雾弹、机枪不断“叭叭”放冷枪,敌11团果然上钩,整天围着九野山打转。与此同时,施工序幕开启。为避开敌机,白天暂停动作,夜里灯火遮光,土石搬运全凭肩挑背扛。三昼夜后,一片隐蔽部、自行火炮掘壕、沟道指挥所悄悄出现在江北浅滩,外表被新雪覆盖,看不出半点人动痕迹。
12月31日清晨,雪停风弱。前沿电话线上,吴信泉对汪洋只说了五个字:“今天,耐心熬。”随后他让炮兵主官再次核对空情。李奇微搭乘T-6侦察机从临津江北扫过,两次盘旋没发现异常后返航。德玛斯第5空军的F-51机群下午四点准点离场,天空陷入短暂的寂静。
16时40分,炮兵群骤然轰鸣,五十多门火炮几乎贴在江畔,直接对准敌前沿暗堡开火。山崖震颤,冰面被冲击波炸得粉碎。不到二十分钟,346、347团尖刀连已摸到江南岸,靠雨裂沟“二节梯”攀上峭壁。中段那条被人浇冰的取水小路本该最难攻,却被迫击炮先行开出槽口,7连士兵扔进一通手榴弹,顺势踩着弹坑奔上来。南朝鲜第12团原打算凭高崖与密集机枪火网做最后屏障,结果反被突然的正面冲击打乱阵脚,连绵三层铁丝网根本没来得及引爆就被推平。
白善烨原置于南山里的师指挥所,仅半小时便与前沿断线。他后来写道:“那一夜,通信兵像穿堂风,一次次冲出去又不见回来。”美军顾不上指挥友军,只能在无线电里催促撤退。117师趁夜过江,插向东豆川西南,切断第6师回撤通路。115师则继续制造响动,将南朝鲜第1师3个团钉在北侧。短短三天,志愿军右纵队在正面击溃第1师,侧翼包围第6师,迫使李奇微下令全线后撤。1月4日暮色中,116师348团抢占汉城北大门的意大利山,以步枪榴弹与零星山炮火制住对岸炮楼,为主力强渡汉江抢得宝贵时间。
这场被命名“飞渡临津江”的战斗有三个瞬间常被拿来做教材。第一,险地突选:不打软肋,专挑硬骨,彻底打乱敌方预案。第二,千人匿踪:整整一师在敌机日夜侦察下神不知鬼不觉完成渗透,堪称经典隐蔽。第三,直瞄炮火:五十余门火炮顶到三百米内短射,等同以炮当炮兵冲锋枪,瞬间撕碎前沿。陈赓后来在师级指挥员培训班总结“三险三奇”,指的就是这三条。
不少人关心,那十分钟“飞渡”究竟有多少偶然?参与者回答得干脆:运气属于准备好的人。执意从南朝鲜军眼中“鬼门关”钻过去,建立在对敌情、地形、兵力配置的反复推演之上;编织一张向狂风隐身的土工之网,靠的是老红军时代传下来的挖壕功夫;攻时火力不铺张浪费,而是“像钉子锤准了再砸”。吴信泉最欣赏一句古话——“难处落子,方显真手”。临津江一战,他把这句话演成了现实。
战后评功,彭德怀点名让39军官兵一道起立接受表扬,理由很简单:“打得精气神十足”。刘伯承给出“满分”时,很多学员心里还在嘀咕:课本上不都说要避险求稳吗?可军事实践常常用胜负改写纸面准则。兵法一条:凡战必变。吴信泉在最危险的凹口挂上一锤,砸开了敌军整座门楣;又在视线最空旷的江岸藏下千军万马,打了对手一个挨不了的“闷棍”。这份胆识与算计,让那十分钟成为朝鲜战场上一道惊鸿。
强渡临津江之后,116师、117师紧追不舍,三天抵汉城。汉江一线没能给李奇微赢得喘息,志愿军连续推到“三七线”。到了1951年2月,美英联队重新组织反击,战线再度拉锯。可从战役整体看,第三次战役已让“联合国军”明白:单靠技术优势锁不住志愿军的灵活穿插,而这种认识的起点,就在那条冰雪覆盖的临津江。
当然,吴信泉不是“孤胆英雄”。他在前线指挥,背后有总部统筹,有兄弟军配合,有工兵、侦察、勤务诸多无名将士。临津江岸埋着一长串番号:346团1连、347团7连、344团2营、40军119师……拆开哪一个环节,整场行动都可能功亏一篑。战例之所以被评为典型,还因为它把志愿军首创的“炮火直瞄+土工近迫+梯接梯攀崖”打包融合,为后续汉江、金化川等多条水系作战提供现成模板。
1992年4月2日,吴信泉在南京病逝,享年八十。病榻旁,子女整理遗物时发现一本写满铅笔批注的《朝鲜战场1000天》。封底上夹着一张泛黄的学习笔记:1955年刘伯承那堂课,几个带圈的红字“满分”仍旧鲜明。翻阅到第三场战役章节,批注旁边只有一句连标点都省的短评——“十分钟 迟一分则难再”。纸已旧,可铅印仍清晰。
吴信泉生前很少谈功绩,但凡提到临津江,他只强调三点:侦察要快,准备要细,时机要准。三句话听似平淡,落到实操却是万钧之力。强渡成功的背后,是侦察兵趴在冰面上四天不点火,是工兵夜半挖壕而不碰钢镐,是炮兵门栓上油只为零下二十五度不卡壳。真正的“十分钟”,由无数看不见的“十小时”“十昼夜”拼成。
延伸:从临津江到课堂——战例的生命力
临津江战例之所以在军校年年“回炉”,在于它兼具战略驱动、中层决策与基层创新三层价值。战略层面的重心是“必须过江”,这是毛泽东12月13日电文里最清晰的判断;对中层而言,吴信泉跳出常规,敢拿兵要害打险地;基层官兵则用竹梯、猪油、草绳把高崖一步步拆解。三个层级对接严丝合缝,决定了这场战斗不只是“奇袭”,而是有据可循的系统工程。
战例还能折射志愿军早期信息流通方式:总部电令、军师决心书、团营侦察报告、班排口述情报,一条链路层层压缩,直至前沿火炮校表的秒级精度。这种由上至下、再由下往上反哺的循环,使得“声西”“击东”在48小时内完成数次迭代,显见当年指挥体制的高效。对后世军校而言,它为“快速闭环”提供活范本,比任何纸上谈兵都有说服力。
临津江也是战争艺术与工程技术的结合体。梯子接力、挖冻土、炮兵直瞄等听来简陋,却暗合现代理论中的“战场机动”“火力突穿”“小步快跑”。通过战后总结,士兵的土法子被提升为可复制模板,推广到第四、第五次战役以及后来的金城阻击。换句话说,野战灵感并非昙花一现,而能在正规教学中沉淀、进化,这正是战例的生命力所在。
有人疑惑,今天信息化、智能化作战已成主流,半个世纪前的竹梯能否仍具价值?答案不在工具,在思路。险处下钩、全域隐蔽、瞬时火力,放到任何时代都不过时。竹梯或可替换成轻型装具,猪油或可换成新型防寒剂,可“大胆假设、周密论证、果断实施”这一逻辑链不会变。课堂中那句“满分”并非给过去,而是给未来的启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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